我一開始就注意到她了。頭髮削得薄薄的，長度只過耳垂。淡妝，反倒襯出她坦然俐落的個性。眼大，眼暈周遭有細微的摺子，笑起來堆出些許嫵媚；膚色好，白皙透粉，縱然已逾中年，但看得出是懂得過生活的……
我在猜，她是誰？嗯，絕不是導遊，我們的行程裡還沒出現導遊。再猜，絕不是同行者臨時加入的家屬，因為她很淡定，沒有東張西望……
等人到齊了，要開車了，她指揮小巴的司機應該上高速，但司機反駁她，硬要走省道，大概想節省高速公路過路費。她，好似低吟了一聲，但不再吭氣。此時我猜她應該是此日參觀處──四川郫縣安龍村的接待人員。
談起河流身世
令人興味盎然
車行一個多小時，終於拋開車陣與喧囂，小巴拐進了像是鄉間的小路；但道路鋪設得極為平整，路旁的樹看得出栽種沒多久……這時候，在一個新落成的小區門口停了下來。我有點迷糊了，這？是我們要參觀的環保小村？
但在車下守候的一張笑臉，讓我們都聽話地魚貫而下，她當然是最先下車了，我想，她們是「一夥的」。然後，才見兩三人匆匆自村裡跑了出來。接下來就是換名片，打哈哈……
幾位女性村民跟了上來，打量著我們，一臉寫著不信與狐疑。
參觀的過程中，我冷眼旁觀，終於明白了一件事，此一新建小區樓房是給附近農民住的，但顯然新味強烈，沒有人氣，應該都尚未入住。過一會兒，訊息完整啦：地方政府與開發商要徵收農民的農地，先蓋了這片樓房哄著農民搬進，當地農民們有百分之九十五傻呼呼地簽了約，但過後發現上當了，沒了農地，以後靠啥子過活？
我終於搞懂啦！這裡又是一樁中國大陸正在進行的「農村城市化」的官場現形記，兩位村民甚至毫不遮掩地跟一兩位團員訴說她們的不滿。而她，只是遠遠地站著，瞇瞇笑著。
應酬完，再上車。團員們開始交頭接耳，方才那個帶有官方色彩的小區，知道咱們是海外來的，硬要安排我們到這個示範區參觀，作為主辦方的「成都河流研究會」不好拒絕，只能讓客人下去應個卯。
小巴前行五分鐘後，我們很快到了安龍村。她，帶頭下車，忽然像是換了個人似的，帶著隊伍往前快走不說，倏忽開口成河，滔滔不絕地在「走馬河」畔論述起這條河流與成都平原上億人口的緊密關係。
自此之後，我死心踏地跟在她身後，她說的每一句話、每一個環節，都讓人興味盎然，讓我變回小學生似的，點頭如搗蒜。她叫田軍，正是「成都河流研究會」的理事長。
祖先留下寶貝
後代為啥不要
原來她也是電視台的媒體人，某一次採訪貫穿成都卻極度汙染的府南河的整治，便一頭栽進了河川保護。後來，乾脆辭職，成了環保鬥士，開始了成都水源地的保護專案不說，還帶著農民們謝絕農藥化肥，善待河川，並教導農民做廚餘，淨化汙水。「將人類與家畜的排泄物轉成沼氣池，可以充分供應一年的熱能，不用購買煤氣……」聽著聽著，我愈發地崇拜她！
讓人信服的實踐理論，田軍信手捻來，她指著一副朱熹留下的對聯說，朱老夫子當年提到：「問渠哪得清如許，為有源頭活水來。」他說，老夫子只說對了一半，若要保護河流，除了活水之外，還得要好好保護河流旁的濕地。
她帶領著我們穿過竹林小道。她說，由竹林圍繞而成的「林盤」也是成都平原幾千年來得以富庶昌盛的源頭之一。祖輩在一方林盤中繁衍後代，子孫再於鄰旁建構林盤，種田過日子。這一道道綿延不絕的林盤可以提供農民日常生活中的食物（筍）、用品（竹籃）……有一天，這些林盤的廢棄物只要用火一燒，又成了營養的肥料，回歸自然。田軍說，老祖宗留下來這麼科學、這麼環保的寶貝，為什麼到了我們這一代，卻忽然都遺棄、不要了？
由竹林走到河邊，她自豪地告訴我們，郫縣境內共有五條河，這五條河沿岸兩百米內，絕對不允許汙染！她的理論很簡單，要教育農民成為「河川衛士」。
我們跟著田軍的腳步，到了一戶高大爺的家。高大爺夫妻各為73、69歲，他倆茹素多年，不但所有的莊稼都無農藥，他們還自己做肥皂，以米糠洗碗盤。平日接待來自各方的訪客，解說田軍教給他們的環保知識，到了暑假還辦青少年的環保研習營，連海外都有慕名而來的粉絲前往參加。
護河護土夢想
踏實推動實踐
另一位名叫王成的農民，因為遇見了田軍，使得他的貧困人生有了天大的轉變。
老實忠厚的王成聽了田軍的話，開始種植不加化肥農藥的蔬菜，但是，千辛萬苦地種出無毒青菜後，王成卻發愁了，他不懂如何去行銷，如何去定位他的農作。
田軍咬著牙，每日天還沒亮就開著車來幫他運蔬菜，載到城裡去賣。慢慢地，王成開竅了不說，也因為田軍的踏實推動，安龍村漸漸有了知名度，許多好奇的遊客靠攏了過來。
一位住在湖南的瑜伽女老師，自學生口中聽到王成的故事之後，居然跑來安龍村，當她親眼見到王成，知道王成符合了她的擇偶條件：要是農民，因為腳踏實地；要是孝子，表示人品佳……便坦誠要求與王成交往，如今兩人已經有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。而且，自從不用農藥之後，王成多病的母親，也日漸康復，可以坐在院裡與訪客聊天了。
此刻，田軍在安龍村，與那沒有簽約的百分之五不到的農民們，依然堅持著環保的理念，實踐著環保大業。然而一回頭，當你得知僅是成都市一地，近年來為了所謂的開發建設，填平了兩百多處的河川湖泊，一輛輛超載的開發大卡車，繼續橫行於各地的農村，只為了要將農地變成工廠、住宅、城市……你會開始擔心，開始心疼，不知田軍這一條崎嶇難行的護河護土夢想，最終是否能夠過得了大陸官僚體系的考驗？
今年七月，我接到一封田軍的電郵。她感謝我和「點燈」節目千里迢迢地去報導安龍村的故事。其實，要感謝的人是我，有了田軍的故事，我希望台灣人甘做井底之蛙每天關在家裡怨東罵西、不知惜福的苦境，能夠因為這個故事的點撥，而得以化解。原來世界這麼大，原來天涯真的若比鄰！我們應該勇於去營造一個滿足安逸的家園，勇於去打造一個身心皆健康的自己啊！
This entry passed through the Full-Text RSS service — if this is your content and you're reading it on someone else's site, please read the FAQ at fivefilters.org/content-only/faq.php#publishers. Five Filters recommends:
留言列表
留言列表